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覆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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覆國

“打?還要打?現在不議和,還跟北梁人打個十年八年的?!”

一聲暴喝震得燭臺上燈火一晃,何皎皎執筆的手一抖,一大滴黑墨墜下筆尖兒。

墨跡暈染開,她秀眉微蹙,惋惜地看著抄好的經文登時全沁了墨,給毀了。

大營寬闊,隔著一道屏風,她悠然挽袖洗筆換紙,聽外頭繼續爭執。

主要聽有人在罵淩昭,“你猶豫個毛!”

“先把從京城到關陰的地兒拿回來有何不好?四年了,你也讓將士們歇口氣兒吧!”

何皎皎垂眸盯著潔白紙頁,默念著吉祥咒要重新落筆,手腕一頓,忽覺不對。

好半天了,怎麽淩昭一聲兒不吭啊?

也正因為淩昭一聲沒吭,外頭那人愈罵愈兇,“你個臭丘八!”

何皎皎撂了筆,朝屏風外探出上半身,笑著挑起眉,“虞將軍,你罵誰呢?”

屏風前往右,過去幾步,虎皮墊起一張饕餮獸首漆黑長案,淩昭一身黑甲正坐其後。

他聞言撩起眼皮望向何皎皎一望,隨後又垂眸盯著長案前的卷宗,似在出神。

七月夏,夜色正濃,風徐徐,營帳十裏,燈火通明。

圍在長案前的幾個年輕漢子,爭執得面紅耳赤,忽見屏風後探出來個巧笑嫣然的明媚女子,紛紛僵住,埋頭後退了幾步。

“娘娘也在啊,臣等失禮。”

被何皎皎點名的“虞將軍”低頭抱拳,結巴了,“卑、卑職失儀,娘娘恕罪。”

淩昭這時擡手,砸過去一個空茶盞過去,茶盞落到羊氈毯上滾了一圈,他沒甚語氣地吐出話來,“滾出去。”

“是。”

幾個將軍們見何皎皎款款起身,走出屏風,他們面面相覷,腰再彎了彎,退出去了。

這幾個人,是淩昭在羽林衛裏當大頭兵時結識起來的,那位虞將軍,四年前還曾經跟著淩昭殺進北梁重圍回京。

軍中多糙漢,又是少年相識,平常渾笑打罵不拘小節,到了何皎皎面前卻總有幾分局促。

“你挺威風的啊。”

何皎皎坐到淩昭身邊,聽他冷哼。

把他罵得狗血淋頭,對著何皎皎屁不敢放一個。

“那是。”

何皎皎喜滋滋地應,“虞長風等著我給他說媒討媳婦兒呢,可不敢得罪我。”

淩昭想到某處,笑了,“呵,怪不得,看他急成那猴樣。“

兩人說了會兒閑話,何皎皎伸手拿過他面前的卷宗,一目十行地看完了,方問道:“有問題?”

此乃北梁送來的議和書。

四年前,北梁趁虛而入拿下塞北五州,一口氣攻破京城,直逼近江南。

齊周整個北部國土,幾乎全讓北梁扯咬走。

湘江離京城也不過一千二百多裏,內憂外患,他們足足走了四年才到京城根下,還差一步呢。

半年前,他們由章州揮兵,淩昭親率的三千重騎在京西郊斬首北梁兵馬大元帥,堵了京城半年。

他們久攻不下,北梁雖能靠著塞北要道從後方運糧運兵,可打不退淩昭,也只是白白耗著。

終於在一個月前,北梁遣派使者,送了議和書來談。

他們願意退軍出京城,直撤到關陰後百裏。

北梁治下四年,遷來了許多人口,讓淩昭活逮了不少皇族世家子弟。

塞北五州當地的齊周國民,北梁也都開放關卡,盡數讓人回齊周,齊周也得放回人質。

從此以後,兩國互不相犯。

談了半個月,議和一事差不多蓋棺定論,軍令森嚴,將士們臉上且看不出異常。

然何皎皎常跟隨軍的女眷們走動,她們個個喜氣洋洋,都盼著早日進京與親人團聚,能過幾天安生日子了。

虞長風也是這時別扭地求到何皎皎面前,他身邊無長輩,請她等戰事修矣,一切塵埃落定,去跟一位千夫長的女兒提親。

可是那張議和書,在主將案上擺了半個月,遲遲落不下印兒。

淩昭低了眉,吐字擲地有聲,“塞北有五個州。”

只拿回來一個,算怎麽回事。

“你還說人虞長風急,你急什麽啊?”

何皎皎把卷宗反扣到桌案上,淩昭遲疑不定,她也不催促他。

她笑話他,“你才二十五,急著想撂挑子不幹了啊?”

何皎皎知道淩昭急著收覆國土,可這是急就有用的事兒麽?

地收不回來,人總要活下去吧。

拿回關陰,讓百姓走,目前來看,已是最好的破局。

淩昭一時不再接話,何皎皎微微擡首,見他薄唇若有若無似在笑,她卻從他眸中看出些許疲色。

她牽了他的手,聲音不由得軟和幾分,“你也歇一歇吧。”

四年戰火不休,誰都要歇一歇了。

“不是,我又沒說非要帶人跟北梁人不死不休。”

淩昭反手握住她,兩人起身出了營帳,夜深該歇了,他們並肩往何皎皎的氈房走去。

他語氣輕松了些許,“想來就來,不出點兒血就想走,想得可真美。”

“談和可以談,不過怎麽談我說了算,還有……”

淩昭忽然盯住何皎皎,目光審視。

何皎皎莫名其妙看他臭了臉,聽他陰陽怪氣道,“得讓他們換個人談,現在來這人生得獐頭鼠目,一進我的地盤東看西看,想看誰啊他?”

如今北梁軍營那邊兒主事的人,是北梁的九皇子,燕東籬。

何皎皎霎時反應過來,又好氣又好笑,“早曉得這樣,今天該讓竈上包點兒餃子的。”

淩昭沒聽明白,“包餃子幹嘛?”

何皎皎沒忍住剜他一眼,嗔道,“省得咱十三爺蘸醋了啊。”

她哼了哼,越過淩昭往前走,淩昭摸摸鼻子,後頭也沒憋住笑,大步趕上去,與她並肩而行。

一到氈房前,壁上火把明亮,何皎皎遠遠見一個灰頭土臉的小孩兒,扒在門口探頭探腦。

小孩做賊似地喊,“雪蕊姑姑,我娘還沒回來吧?”

聽見聲兒才曉得是個女孩,她一身衣裳沾滿泥水,腰上別著根和她一樣高的紅纓槍。

女孩腳邊跟著只圓滾滾的貓,同樣滿身泥濘看不出原本顏色。

何皎皎呼吸一滯,眼前一黑,“迢迢!”

女孩一哆嗦,怯怯回頭,討好一笑,“娘,我不小心摔泥坑裏了,真得是不小心。”

迢迢今年滿七歲,雪蕊帶著她與何皎皎在滄州重逢後,淩昭逗她改了口喊爹娘,對外稱迢迢就是他們的親生女兒。

前線戰事吃緊,淩昭前頭攻城拔寨,何皎皎守在後方也不得空隙。

一不註意,從前那個玉雪可愛的奶娃娃,在軍營裏頭摸滾打爬,長成只泥猴了。

何皎皎氣得說不出話,迢迢縮縮脖子,向淩昭求救,“爹…”

“少來。”

淩昭負手而立,沈眉頭肅目,喝問道:“你把你張叔公小孫子打了?人都告狀告到我面前來了。”

張岳的小孫子和迢迢同齡,那孩子也不老實,但他打不過迢迢。

“我、我…他也打我了……”

迢迢支支吾吾,約莫想裝可憐,然臉上全是泥,只露出兩只滴溜溜亂轉的大眼睛。

何皎皎越看越覺得,這孩子不挨一頓揍不行了,她身旁,淩昭驀地朝迢迢豎起大拇指,“打得好。”

“和女孩子打架還告狀,不害臊,明天再揍他一頓去!”

何皎皎:“……”

麻了她。

八月底,兩軍之間方徹底談攏。

北梁先撤軍退出關陰,後開關卡放齊周百姓回來。

不過北梁的人質,淩昭不放,有一個算一個,讓北梁按人頭拿錢來贖,沒人贖的扔豬圈去,也不缺養他們那一口吃的。

如此到了十月底,淩昭親兵才進城,趕在過年前,將各方勉強安置好。

正月初四,六吉神值日,青龍司命,明堂天德,玉堂金匱。

淩昭率百官在真煌門前祭天奉神,登基了。

改國號為“齊”,年號永安。

何皎皎說歇一歇,可百廢待興,什麽都缺,哪有他們歇的份兒。

一眨眼過去兩年,方得修生養息,緩了些神。

永安二年,三月三,春分日。

何皎皎剛同幾位命婦過了春桑禮,要把今年的第一捧種子撒進田裏去。

她還帶著竹笠挽著褲腿,田梗上一宦官領著幾個小太監急急跑過來,“皇後娘娘,皇後娘娘大事不好了皇後娘娘。”

“禦書房出人命了啊皇後娘娘!”

誰知他喊著腳下一絆,栽進水田裏。

宮婢們忍著笑將他拔出來,宦官一腦袋泥來不及抹,吞吞吐吐先把話說完了,“皇後娘娘,內閣學士和左禦史撞了墻,滿身血的就橫在禦書房門口。”

“右都禦史和翰林學士還要接著撞啊!”

何皎皎扶了額,嘆了氣,讓宮婢扔了塊帕子給他,緩聲道:“曉得了,你先擦擦。”

她知道為什麽事兒,點了個命婦看著春桑流程,不慌不忙坐鳳輦趕回了宮。

還在游廊上,她便見跪了禦書房門口,跪了一排穿寶藍松鶴官袍的文官。

旁邊空地上還躺了三四個,跟著幾個太醫,滿頭冷汗給他們上藥。

血跡一路蜿蜒,進禦書房大門口,一邊兒門扉沒了半邊,斷面上砍了把金光燦燦的環首刀。

那群文官就在那把刀前瑟瑟顫首,何皎皎走近,便聽裏頭男人聲音悠然,“該誰了,接著撞啊。”

何皎皎沒讓太監通傳,揚高聲音笑道:“喲,徐大人,你們死諫還排著隊輪次呢?”

眾人發現她來,為首的徐大人白胡子一把大,撲到她腳邊,聲淚俱下:“皇後娘娘!”

“老臣知您同陛下伉儷情深,同甘共苦多年,一路相互扶持,可陛下無子,後繼無人,實在國本難立啊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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